林志忆电影院里的蜘蛛-一边疆
林志忆Sofia Bonati - Rain
电影院里的蜘蛛
这一天，是以普通的一天的模样开始的：周六，没有闹钟催促他上班。自然醒来后，他拉开厚厚的灰色窗帘，天气预报里的小雨没有落下，只有阴沉的天空被周围的写字楼和小区包围。他打开冰箱，取出促销时买来的荷兰牛奶，泡上燕麦，在小便后洗手、刷牙、洗脸，翻开昨晚没看完的《马尔特手记》。
下午三点半，他想起晚上的电影是六点半到八点钟，不如约她一起吃晚饭。于是，他给她发了一条微信，却迟迟没收到回复。他读得有些累了，便起身去洗澡。从浴室出来，他发现窗帘没有拉，若是对面有人，定能看到他赤身裸体的样子。匆匆擦干身子，他穿上背心和短裤，又坐到书桌前。
他拿起手机，见她回了消息：我和朋友吃小龙虾……
六月，还是吃小龙虾的时节，而句尾的省略号似乎也意味着一丝遗憾。这应该不是借口吧。在电影院里见到她时，他确实从她身上闻到了一股小龙虾的味道，只是这味道很淡，一闪而过，他不确定是不是幻觉，是不是一场自欺。
他选的是一部波兰新片。当影片开始没多久，他就后悔了。这自然是爱情片，然而是在东欧的历史背景下展开，穿插了民歌、爵士乐和舞台表演，她应该不太会感兴趣。果然，她坐在旁边有些无聊，偶尔刷一刷手机。当她凝视屏幕，他觉得这可能只是出于礼貌。
即便这场电影令人尴尬，有个细节令他难以忘记：在电影院的黑暗里，他听到她搓弄一缕头发时的沙沙声。他听着这细微的声响，胸腔感到一阵蓄力的扩张，眼底还燃起一股热意。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他没有刻意去压制，因为电影院里没什么人会看到他的神情。他仔细听着，她又搓了几下，随后停下。
他为自己被这细节打动而感到吃惊。他感觉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那时，他的心还未因失恋而破碎，还未经历几年前的自我放纵，也断然想不到哪天会丧失爱一个人的能力。
然而，这一切好像又因她的无意之举消失了。他突然觉得，坐在她的身旁令他紧张。这是那消失多年的感觉，是爱的感觉：爱，是一种令人幸福的不适感。他知道，无论自己会不会和她恋爱，他都会因这个细节一辈子记住她。
当电影结束，他本想约她散散步，但他不敢说出口了。他将她送到地铁站，两人就分开了。
回到住处是八点半。对面高楼上的大幅电子屏轮播着化妆品和女性服饰的广告。有些人刚从地下一层的日料餐厅出来，另一些人正走向二楼的音乐酒吧。乐队在调试器材，准备开始今晚的表演。街边的几辆共享单车倒在法桐上，模仿几个小时后的醉客。从楼下树木的阴影里传来几声尖锐的猫叫，和拖鞋打在水泥地上的声音。楼上的晾衣架上挂着几件刚洗好的短袖，再往上是被城市灯光所渲染的灰暗夜空。
打开灯，他看着已租来大半年的房间，看着地板上几双白鞋子，看着那些信誓旦旦买来却迟迟无法读完的一摞摞新书。这半年来没有任何人来过，只有自己进进出出，醒来睡去。
他感觉脸上蒙着一层油乎乎的汗膜，便走向水池。一只蜘蛛静静悬在水池靠墙的一角。它的腿很细，像白纸上的几道笔痕，而身子像一粒墨点。这只蜘蛛像是从某首诗里爬出来的，是从小时候的一瓶墨水里爬出来的，是从刚才的电影院的黑暗里爬出来的。
轻轻打开水龙头，他用双手掬满水，小心地在脸上抹了抹。蜘蛛一动不动，没有受到任何打扰。他幸福地熄了洗漱间的灯，让这只蜘蛛回到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