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志忆用耳朵阅读的日子-跑步晨思录
林志忆
小时候,我家在农村,阅读的欲望比身体长高的速度还要浓厚,不过适合我们这些孩子阅读的书却很少。
究其原因,一是出版的童书比较少,市面上见到的不多;二是即使有合适的童书,因为经济条件有限,买不起。这种现象造成的后果就是,我的同龄人,乃至上下年龄半径为5岁的人们,只要爱读书的,都有阅读贫乏恐惧症。
那时房子的墙壁上没有白粉和腻子来涂抹,又要装饰,于是,不少人家买来一些旧报纸,用浆糊贴在墙上,稍微富裕一点的人家,买一些颜色鲜艳的壁纸贴在天棚上。这些报纸上的文章成为爱好读书孩子的宝物,在自己家里的墙上贴的报纸上的文章,几乎能够背诵下来。别人家墙壁上的文章也非常熟悉。一个经常出现的镜头之一就是穿着朴素衣服的大头小孩子,在歪头看墙壁上报纸上的文章,还会读出声来,偶尔还有错别字,引起大人善意的嘲弄,有时因为报纸是倒着贴,还要把头低下去,倒过来看文章的内容。鉴于此,那时候我们的阅读都是精读,不知泛读为何物(其实那时不知道阅读还分精读和泛读,觉得阅读就是阅读,就是几乎要背下来的阅读)。
有的家里有大人上学时用过的教科书,也成为伙伴们争相传阅的宝贝,虽然里面的字体是繁体字,也不能浇灭我们阅读的火热欲望,不认识的繁体字,就根据偏旁部首和上下文进行猜测,倒也不影响理解文章的大意。后来,在求学过程中有时需要读繁体字,对我而言,并不十分困难,因为有了小时候读繁体字的童子功。我记得读父亲用过的教科书,里面有写作《半夜鸡叫》的高玉宝的故事,有中国的“保尔.柯察金”吴运铎(吴运铎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兵器制造专家、新中国第一代工人作家,自传《把一切献给党》,曾经教育了整整一代人,前苏联人民在莫斯科高尔基大街14号专门为他建立了“中国保尔纪念馆”,他被评为100位为新中国做出突出贡献的英雄模范之一)的故事,那时候,觉得读大人的书,有一种神秘的自豪感,尤其是面对繁体字时。
上学之后,小学老师逄积瑞比较注意拓展我们的阅读面,动员我们勤工俭学,亲自带领我们到地里捡漏下的地膜,用铁锹挖剩余的花生和地瓜,用挣的钱订阅了班刊,我记得是《红蕾》和《少年文艺》。然后,动员我们回家向家长要钱,订阅自己喜欢的刊物和报纸。这些书报刊物,让我们的小学生活变得丰富多彩起来,也让我们的阅读视野不再局限于封闭偏僻的农村,而是冲出了眼前的生活,走向了远方。
这些阅读构成了我知识背景的重要组成部分,除此之外,还有一部分,就是通过耳朵的阅读(我的高密老乡莫言先生2017年5月17日在澳大利亚悉尼大学有一篇演讲的题目叫做《用耳朵阅读培养想象力》,我认为这种讲法很好,在此借用一下)。通过耳朵的阅读,就是听故事(我们老家把故事叫做“瞎话”,把讲故事叫做“扒瞎话”,不知道是否因为故事是虚构的,所以叫做“瞎话”),听评书。这是童年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最近我重温刘兰芳评书《岳飞传》的原因,童年的记忆总是幸福温馨而带有丝丝惆怅的味道,让人一生仔细回味。
关于小时候听故事和听评书的情节,我在1997年写的自传中有两段涉及到,现在看来,也是很有意思,我边看边庆幸:幸亏当时写下来了,要是现在再写,可能有不少内容记忆得不会那么真切了(再一次坚定了我要继续坚持写日记和定期写自传的想法,因为人的记忆力有时是不可靠的,“好记性不如烂笔头”,阅读以前自己写作的东西,有时会觉得很爽)。所以全文抄录如下,个别地方有所修改。
父亲在我小的时候爱读的书是《三国演义》和《说岳全传》,在他的熏陶之下,我对其中的情节特别入迷并且通过父亲的讲述,对书中的许多故事有了大概的了解。晚饭后缠着父亲讲故事成了有一段时间我童年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听故事的过程中,我有了划分善恶的简单标准,并对我后来的生活有过一定的影响。由于当时听了父亲讲的《三国演义》中抑曹扶刘的影响,我未能很容易地接受“曹操是一位雄才大略的政治家,军事家”这一观点,总是觉得别扭:曹操杀了吕伯奢一家并说:“宁我负天下人,勿天下人负我”,怎么会礼贤下士,广招豪俊呢?刘备手下有五虎上将为什么势力反而最弱?诸葛亮不是如神仙有智慧怎么历史书上对他的评价不是如我想象般一样高?而《说岳全传》中对岳飞和杨幺起义的描写以及岳飞学武艺的过程都对我以后接受历史真相产生一定消极的影响,但当时觉得故事真是精彩极了。岳飞由于是大鹏金翅鸟下凡,所以能得奇遇,将蟒蛇变成了自己的沥泉枪,而杨幺是水怪下凡,所以水上功夫比较厉害。《说岳》中对有关情节神秘化的描写对我当时来说有着魔鬼般的诱惑,每每在听完故事后要沉思半天,幻想自己成为一位顶盔挂甲,身骑千里宝马、纵横驰骋的古代武将,杀得敌人血流成河,最后我方大获全胜,我则立得大功,凯旋而抵京,受到老百姓的热烈欢迎和衷心爱戴。也是所谓的少年英雄梦吧。
听这些故事却也使得我体会到了中国传统的美德,如勇敢,智慧,孝道,爱国,反抗外族入侵等等,还使我懂得了人要讲义气不能言而无信不够朋友,对祖国要忠贞不二,否则必然得不到好下场。最为关键的是,听故事使我认识到知识的重要,以为书里的世界特别精彩纷呈,令人陶醉,心里特别想自己能拥有好多好多的书,把天下的英雄故事看个遍,淋漓尽致,痛痛快快地感受那直冲云霄的豪情,义薄云天的爽朗,古战场厮杀的悲壮,大丈夫建功立业的决心,智慧应用所产生的奇迹。从那时起,我在内心和书有了神交,并且为后来认真读书,即使千辛万苦而不悔创造了内心主观的条件,而且这种对知识的渴望为后来学习各种知识提供了强大的,似乎无穷无尽的动力。所以,我感谢我的父亲,他使我具备了一些幽默的素质和解决问题时灵巧的方法;更重要的是通过他的言传使我对知识,对书本,对学校有了如醉如痴的渴望,成为我以后学业成功的一种内在素质的基础与出发点。
在我上小学二年级时,刘兰芳播讲的《杨家将》传遍了大江南北,我们家为此特地买了一台当时在农村很是罕见的“宝石花”收音机(在当时,就算是奢侈品了,花的钱就是巨款了),并吸引了众多的听众,基本上形成了一个有相当规模的“家庭评书场”。我和父亲尤是入迷,只要条件允许,每天下午六点半总会准时地坐在收音机旁边,听刘兰芳那富有感情、抑扬顿挫的播讲,在听的时候,家中绝对进入沉默状态,任何人不许出声,不许从事有声音的活动,有这样做的,我们会用不满的眼光看得那人无地自容,停止手中的活动,乖乖地站在边上或坐下,加入我们的“听评大军”。据我的一位邻居去年(1996年)和我见面时交谈说起的一则带有笑话性质的故事,有一次我竟因为听评书挨了父亲一巴掌,原因是我在不适当的时候——评书的紧要关头竟然控制不住,放了一个声音洪亮的屁!我的记忆中这件事情已经不复存在,经我的邻居一说,我也忍俊不止,由此可见当时我们听评书时简直是剑拔弩张、如临大敌一般,家里绝对是沉寂无声。我们的心当时随着刘兰芳的播讲时而低沉,时而高扬,时而欢欣,时而沮丧,时而痛快淋漓,时而愤怒不已,时而紧张异常,时而轻松无比。及至后来我学习《老残游记》时,老残听玉妞儿说评书时,刘鄂描述老残听评书时的感觉,我回想一下当时听刘兰芳讲评书时的感觉,觉得有异曲同工之妙。当时少年的心对艺术的魅力之感受的确是太强烈了!原因一是刘兰芳先生技艺高超,二是当时我们生活在地理上闭塞文化上贫瘠精神匮乏的农村,而且距离“文革”结束时间不长,人们对艺术的理解原来仅限于样板戏和大鼓书,对评书知之甚少,一旦接触就觉得太精彩太有诱惑力了。
听完评书后,先是大家讨论一下今天主要的故事情节:对其中的忠奸善恶和美丑做一下评论,长吁短叹一番,对昏庸无道的君主大骂不已;对一心为国为民却遭陷害的忠臣良将同情不已;对玩弄权势、趋炎附势、欺上瞒下的“腐败分子”痛恨不已;对机智聪明的计策赞叹不已。我至今始终认为,中国的农民表面上有政治冷漠的样子,似乎对政治漠不关心,对政治的判断力似乎很迟钝,但他们也会用自己的善恶标准来对当时评书中的政治状况作出批判,而且也对政治带来的个人的沉浮乃至当时全国形势的变化做出准确的预测。事实上,农民们的政治敏感力是不容低估的。实际上,他们沿用着祖辈们传下来的千百年变化很少甚至基本没有变化的标准去应付那连社会精英们都感到变幻莫测的政治运动和政治形势的变化,确实应了那句古老而又充满智慧的话语:“以不变应万变”,因为他们的经验告诉他们,用这种标准已经足够了。
听完评书讨论之后,接下来是父亲的记录,因为当时想买这样的评书印成的书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国家当时的印刷业尚未达到如此发达的程度,即使达到了,我们当时也未必有闲钱去购买“书”这样的奢侈品。记录时,大家七嘴八舌,你说一句,他说一句,另外一个又补充一句,情景甚是热闹,我有时也当仁不让地参与记录时的叙说,并因为年龄小却能述说清楚条理而引起大人们的惊奇。有时候,大人们不在家我听了评书之后,还能从头至尾说给他们听,并让父亲记录下来,说实话,当时能做这样出众的工作,能得到大人们的称赞,心里是相当高兴的,美滋滋的。当时我的这种作为曾在村里颇引起一阵轰动,甚至有传为美谈的趋势,并且连同我能清楚地讲述电影情节这件事,作为我后来考上大学的苗头,以求证明我自从小时起便有点与众不同。我也对这件事作过一定的思考,得出的结论是并非本人天纵英才,自小聪明过人,而是通过这种评说,使我的记忆力得到一定的锻炼,并且口头表达能力也有所提高,而这对于我将来学习文科无疑有积极的意义,所以说,有时候不经意做的事情反而对后来的发展有益处,正如人言:“无意插柳柳成荫”。
当时我们父子俩听评书入迷是全村闻名的,一是因为父亲竟然亲手记了三大本《杨家将》,二是因为我虽然当时年幼却帮助父亲完成了在当时村人们认为相当宏壮的工作。
老实说,我现在也有点佩服自己当时能有那样的能力,有时现在翻看一下父亲当时记的评书,感觉特亲切,脑海里又出现一副这样的一幕:我坐在椅子上,用童真的幼稚的话语在述说着一回回千年之前的往事,父亲则用简约的笔法记录下来,两个人配合得亲密无间,天衣无缝,记的人全神贯注,说的人神采飞扬。
现在的大众传媒如此发达,人们不会再象原来那样痴迷于评书,除非是身处偏远地区的居民。但我想,在人们得到一些东西的同时,不可避免地会失去一些东西,譬如对待评书,人们不再有那时的投入,人们的心灵也不再象原来那样单纯,会为艺术的魅力而变幻,其中蕴含的情趣是局外人难以想象的;有时人们会发现在生活贫苦时所能享受的乐趣,到生活相当不错时反而难找了。但生活确实是提高了,人们不可能对生活要求过高,不能要求十全十美,凡事有点遗憾才属正常,有人不是曾经意味颇深地说:“遗憾本身也是一种美”吗?
以上就是我1997年写的关于用耳朵阅读的内容。
昨天在和一个哥们吃饭时,还谈到为什么刘兰芳、单田芳、袁阔成等评书表演艺术家会在80年代初期大放异彩,结论和上面的观点有点类似,任何文化现象或者一个人的成功,都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产物,因为当时的文化生活比较单调,电视、网络等媒体还没有兴起,但是人们对文化生活非常渴望,正在此时,评书横空出世,所以大受欢迎,甚至出现了刘兰芳评书《杨家将》开讲,万众空巷的局面。
不过,有一个观点在21年之后需要修正,那就是随着网络的发达,喜马拉雅FM这样的APP也受到了人们的欢迎,在上面可以找到无数的听力资源,满足人们个性化的需求,有播音天赋的人们还可以把自己的声音作为推销的手段,通过播送节目获得一笔可观的收入。所以,1997年,我说除了在偏远地区的居民不会再听收音机的结论是错误的。现在不少大城市的上班族在上下班途中听书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也有不少人把这种方式作为丰富自己知识和见识的一种有效途径,就像少年的我,过上了用耳朵阅读的日子。
知识管理专家也有观点论证了这种阅读方式的合理性。他们认为,有的人是视觉型知识吸收者,这些人需要看到某种信息才能记得住,才能理解和应用;有的人则是听觉型知识吸收者,这些人需要听到某种信息才能记得住,才能理解和应用。我在生活中注意观察,人们获得知识的途径和方式偏好确实不一样,有的人你给他看东西,他理解得更好一些,属于视觉型知识吸收者,有人你说一遍他就能记住,属于听觉型知识吸收者。对这两种不同的人们,你在灌输信息时,就要采取对的方式才能取得最佳效率。
那些用耳朵阅读的日子,现在想起来,还是历历在目,充满了温馨和幸福,虽然夹杂了一点点苦涩,却耐人寻味,久久不能忘怀。
另:今天是2018年北京国际长跑节,是跑半程马拉松的日子,我没有报名,自己跑了一个半马。是戊戌狗年第22次跑步,第9次破万米,跑步22.51公里,也是2018年第52次跑步,是2018年第一次自己跑半马,用时1小时57分40秒,配速5分13秒,步频188,步幅101厘米。
二〇一八年四月十五日 星期日 晴 空气质量优
这是公众号“跑步晨思录”第250篇文章,2018年第67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