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志忆琼瑶:青青河边草3-文学家
林志忆第8节
绍文和小草,足足失踪了五天。
这五天,真是又漫长又痛苦。青青终日以泪洗面,绍谦和世纬跑遍了整个扬州城,无论山边水边运河边……能够想到的地方都去了,包括绍文念过三天半的那所立志小学,也都彻底的搜寻过了,两个孩子就是无踪无影。
振廷和静芝,在这些日子里,已经很熟悉小草的身影,和那清脆悦耳的声音,突然间,这身影和声音都消失了,他们也不禁若有所失起来。尤其是振廷,想到这孩子的出走,和她的海爷爷有莫大关系,就更加懊恼。
为什么要摧毁这孩子心中的偶像呢?为什么咬定李大海偷钱呢?为什么不能仁慈一些,对她婉转解释呢?为什么要那么“凶”呢?这种懊恼和自责的情绪,使他在回思之余,不禁惊怔。
这一生,即使对元凯,他都是声色俱厉,不曾心软过。怎么会对这个孩子,心有所系呢?怎么会对她的失踪,那么焦灼和著急呢?他来不及分析自己的感情,忙著命令茶园和丝厂的工人,连半夜都打著火把,遍山遍野的寻找著两个孩子。裴家是整个翻了天。
桂姨娘哭天哭地哭绍文,骂天骂地骂自己:
“我怎么那么笨啊!为什么不少说几句?为什么要冤枉小草呢?如果绍文有个差错,我不如一头撞死算了!哦哦哦,我的绍文啊!”
哭也没有用,骂也没有用。绍文和小草,就是不见了。经过了漫长的五天,大家都几乎要绝望了。那年代,很多拐子会把孩子拐走,卖去当江湖杂技团的徒弟。他们推想,这两个孩子,都长得珠圆玉润,眉清目秀。如果给坏人看到了,一定凶多吉少。
青青掉著泪说:“小草不会这样待我的!她舍不得离开我的!她也走不远的!这么多天了,她都不回来,一定就是回不来了!她从小没爹没娘,不知道吃了多少苦,现在……如果又被坏人带走了……我怎么能够原谅自己?”
世纬想安慰她,却在心痛之余,连安慰的力气都没有。耳边总是荡漾著小草那清脆的童音:“你是我的大哥,比亲哥哥还亲!”
什么大哥呢?连个孩子都照顾不好!
大家都沮丧极了,悲痛极了。彼此都失去安慰彼此的力量了。就这样,到了第六天,忽然,奇迹出现了!这天,绍谦、世纬和青青三个人,放弃了扬州,把搜寻范围扩大,他们坐渡船,来到了镇江。
没想到,这天的镇江,简直是人潮汹涌,热闹极了。原来,这天是迎神的日子,也是镇江一年一度的大庆典,有舞龙舞狮的,有踩高跷的,有扮十八罗汉的……迎神队伍簇拥著一辆花车,车上是扮观音的,扮金童玉女的,扮天女散花的……整个队伍,敲敲打打,一路游行到大庙口。
全镇江市的人都为之沸腾了,挤在街上看热闹,放鞭炮。扶老携幼,摩肩擦踵。简直是万人空巷。一看是这种局面,世纬等三人就想撤退。但是,人潮像波浪般卷了过来,迅速的就把他们三个淹没了。
他们身不由主,就随著人潮滚动,进退不得。耳边,只听到群众们的欢呼声,议论声:“哇!这十八罗汉扮得真好,今年还是第一次看呢!”“我就是喜欢这个扮观音的,真是美极了!”“当然啦!咱们江南出美女嘛!这扮观音的姑娘名叫石榴,已经扮了三年的观音了!”“哎!那对金童玉女也真俊,活脱的金童玉女呀!”
世纬等三人,对于十八罗汉,观音菩萨,金童玉女,舞龙舞狮都没兴趣,却困在人群里寸步难行。世纬个子高,伸长脖子看过去,要看看花车为什么进展缓慢?这一看不要紧,怎么观音菩萨前的那对穿著古装衣裳的金童玉女有点儿眼熟?
他定睛再看过去,天哪!那不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小草和绍文吗?不!世纬重重的一摔头;这是不可能的!一定是自己找小草找得精神恍惚了!他定睛再看,眨眨眼睛又看;明明就是他们两个!小草笑吟吟的,衣带翩然,手持花篮,还在那儿撒花瓣呢!
“小草啊!绍文啊!”
世纬激动得不得了:“绍谦,青青!你们快看啊!那是不是小草和绍文?”
“在哪儿?在哪儿?”
绍谦紧张的问,伸长脖子在人群里到处搜寻。
“在花车上!你们看呀,花车上那对金童玉女,是不是他们?”
绍谦不相信的看过去,顿时脱口惊呼:
“真的是他们!”
他挥舞著手,开始疯狂般的大喊大叫。
“绍文!小草!绍文!小草!”
青青也看过去,简直喜出望外,高兴得快疯了。
“小草!小草!”她又跳又叫,又哭又笑。
“小草!小草!我在这儿啊!是我啊!是青青啊!”
一时间,三个人都跳著脚,在人群中奋力的推攘,嘴中拚了命的吼叫:“小草啊!绍文啊!看这边呀!是我们啊!快看这里呀!小草!绍文!小草!绍文!小草!绍文……”
最后,三个人开始齐聚了三人的力量,用尽全力,齐声大叫:“小草!绍文!小草!绍文!小草!绍文……”这一番惊天动地的呼叫,使围观的人潮全部震动了,也使那花车上的金童玉女震动了。
小草眼尖,发现了他们三个,也顾不得自己是“玉女”了,她推著绍文,又悲又喜的喊著:“是大哥和青青!还有你哥哥!”
“哥!哥!”绍文跳得老高,差点没有摔到花车下面去。扮观音的石榴姑娘,赶快伸手一把抓住了他。
“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石榴急急的问:
“你们在扮金童玉女呀,不能乱动呀!”
“那是我哥哥啊!”绍文急喊:
“我们不扮金童玉女了!我们要去找哥哥啊!”
小草早已挥舞著她的花篮,忘形的对三人使劲大叫:“青青!大哥!是我们啊……”
两方面,隔著一道人河,彼此疯狂大叫。
这使整个游行队伍都停下来了。观众惊愕的议论纷纷,花车下的随从人员奔上前去了解状况,一时间,你推我挤,乱成一团。
“各位!各位!”
世纬见这样不是办法,急忙大声对周围人群说:“那两个孩子,是我们家遗失了的孩子,我们已经找了好几天,请各位让开一点,让我们家人团圆吧!”
“是呀!是呀!”绍谦也用力的说:
“那是我们的弟弟妹妹呀!我们不知道他们怎么会变成金童玉女,但是,他们确实是我们失踪了的弟弟妹妹呀!”
观众更加议论纷纷,你推我挤,局面混乱极了。就在这情况下,那扮观音的姑娘俯身和小草说了几句话,就站直身子,手一举,群众立刻安静下来了。因为,大家对“观音”实在太崇拜太尊敬了。“观音”不但“举了手”,而且“开了口”,她朗声的,清脆的,清清楚楚的说了:
“各位乡亲,请听我告诉你们这事的经过,这两个孩子,是前几天在运河边上迷了路,被船夫陈三夫妇发现,救到船上。然后跟著陈三去长江打鱼,打到昨晚才回到镇江。正好我身边缺金童玉女,就让他们两个来扮演。那边的三个人呢,是孩子们的家人,肯定找了好多天。说有多巧,这下子叫他们给遇上了!我相信,这是菩萨显灵,在冥冥中作这样的安排!让他们一家人能够团圆呀!”
这样一说,不止群众都明白过来,欢声雷动。世纬等三人,也才恍然大悟。原来两个小家伙跟著渔船打鱼去也,怪不得一去不归。又怪不得摇身一变,成了金童玉女!他们三个还没回过神来,只听到人山人海,一片欢呼声:“菩萨显灵呀!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呀!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呀!”
一时间,有人念佛,有人念经,好不热闹。
“快把两个孩子送过去吧!”观音又开了口。
“来啊!大家帮帮忙!”花车边的一个大汉喊著,一举手,把小草抱起来,从众人头上传递过去。
“好啊!大家帮忙啊!传孩子啊!”
群众一呼百应,个个伸长手,争著去抱小草和绍文。然后,像接力赛似的,一个传一个,把两个孩子从众人头顶上,传给人河那岸的世纬、青青和绍谦。两个孩子终于传到了终点。小草落进青青的怀抱里,绍文落进绍谦的怀抱里。
小草紧紧抱著青青,又伸长手去搂世纬,嘴里乱七八糟的喊著:“我好想好想你们啊,可是,我们在船上,没办法呀!回不来呀,我再也不要离开你们了!就是桂姨娘把我骂死,我也不离开你们了!”
“小草!”世纬急忙说:
“项链已经找到了!你不用再担心了!”
“是吗?”小草满脸发光。
“那么,老爷有没有找到他被偷掉的钱呢?”
嗬!贪心的小草!世纬想著,笑著。观音菩萨就是显灵,也不能显得这么面面俱到呀!他还来不及说什么,只见绍谦站直了身子,满脸堆著笑,用手圈在嘴上,对那“观音”喊话过去。
“多谢观音菩萨!”
那位观音一直对那边望著,很关心的样子。听到这句话,她不禁嫣然一笑。
“观音笑了!观音笑了!”
群众吼声震天。岂止观音笑了?世纬笑了,青青笑了,绍谦笑了,小草笑了,绍文笑了,十八罗汉也笑了,连那条龙和四只狮子,全都笑了。还有那成千成万的群众,人人都笑了!镇江市一年一度的庙会,就以今年的最为精采。
别提那天晚上,两个家庭里有多少喜悦。也别提两个孩子,叽叽呱呱,有多少说不完的故事。渔船啦,渔夫啦,渔火啦,码头啦,船上生活啦,撒网入水啦,还有那些鹈鹕鸟,它们会把鱼装在喉咙里,再吐出来给主人……
小草整个晚上,说啊说啊都不要睡觉,振廷、静芝、月娘、青青、世纬……听啊听啊也都不要睡觉。人生,若不是有离别,怎知道重逢最好?
第9节
就是为了寻找小草,世纬才发现扬州城有那么一所无人管理的小学。这小学唯一的老师兼校长,已经被顽劣的学童给气走了。数十位学生,高兴来就来,不高兴来就不来。到了学校也无书可念,但是,孩子们很爱来学校,一来可以聚众嬉闹,二来可以逃避下田做工。
学校就成为孩子们的一个大娱乐场。
找寻小草那天,绍谦和世纬,碰到了学校里仅存的一个老校工。校工耳朵也背了,眼睛也花了,拿了一个铃铛,在无课可上的情况下,仍然很忠于职守的摇上课铃。学生们却充耳不闻,嘻嘻哈哈的满校园奔来跑去。
老校工脾气特好,笑吟吟的也不生气,对世纬二人的问题,完全答非所问。
“老张,你有没有看到我弟弟绍文?”
“你叫我少混啊?没办法啦!我要能教书就当校长了!除了摇摇铃,打打杂,我还能做什么呢?”
“又不是说你少混,是问你绍文!”绍谦著急的。
“那你有没看到一个小姑娘,这么高,梳小辫,叫小草……”
老张很努力的听,一面点头,一面大声说:“校长?校长早就走啦!不干啦!”
“小姑娘,小女孩儿,”绍谦比划著。
“没办法呀!”老张一脸惭愧的。
“我就是窝囊啊,我老婆也骂我窝囊啊……”
简直和他扯不清。绍谦无奈,和世纬扯开喉咙自己找,在学校里大声呼前喊后:“绍文!小草,你们在哪儿啊?绍文!小草……”
老张好生感激,忙著一面摇铃,一面对二人鞠躬:“真是不敢当,要你们帮我喊!我自个儿来吧,不劳驾你们啦!”他就声如洪钟的喊起来了:“大全!豆豆!小虎!来宝!来福……上课啦!上课啦……”
那天的校园寻访,就这样告一段落。
后来,小草和绍文找到了,世纬也把这所小学给忘了。直到有一天,他正在傅家庄的花园里,和绍谦大谈他要去广州的抱负。谈著谈著,有人急促的敲门,几个孩子的声音,在门外大喊:“救命!救命啊!快开门啊!救救我们啊!”
世纬和绍谦冲到门边,打开大门,三个八、九岁的孩子就跌进门来。世纬还没闹清楚怎么回事,“嗖”的一声,有颗小石子激射而来,正中世纬的腹部。绍谦已大踏步冲过去,迅速的伸手揪住了一个粗粗壮壮的男孩子,那男孩挣扎著,暴怒的吼著,手里握著一把弹弓。
“放开我!放开我!”
“你叫小虎子,是吧?”
绍谦一把夺走了他的弹弓。
“你就会欺侮比你小的同学,是吧?”
“还我弹弓!”小虎子嚷著,扑到绍谦身上去抢,绍谦把弹弓举得高高的,就是不还给他。小虎子抬起脚,使劲的对绍谦踹去。绍谦又好气又好笑,伸脚一勾一带,就把他给摔倒在地。小虎子跳起身,不服气的再扑过来,绍谦只伸出左手,小虎子又被摆平了。
“好了好了!”世纬出来打圆场。
“我看这些孩子,是精力过旺。居然满街满巷的追杀起来了!这样吧!”他对小虎子说:“你跟我回学校,我们还你弹弓!”
于是,世纬和绍谦,带著几个孩子回到学校。
不知怎的,世纬就领著一群孩子,在操扬踢起足球来。事实上,那不是足球,只是在储藏室找来的一个破篮球,但是大家却踢得兴高采烈。一场足球踢下来,个个孩子满头大汗,红光满面。
绍谦不甘寂寞,又教孩子们舞花枪,拿著几根破竹竿,舞了个虎虎生风。孩子们十分崇拜,兴致高昂,也舞得落花流水。当孩子们玩够了,世纬把他们带进了教室。
“有没有人愿意告诉我你们的名字?”他问。
孩子们争相举手。来宝、来福、万发、阿长、小勇、小八、豆豆、阿辉、阿顺、大全、小建……真是热闹极了。
“有没有人能够在黑板上写出自己的名字?”
孩子们全傻了。
“来来来!写写看!没关系的!”
孩子们上来了,各写各的。宝字少了下面的贝,福字少了中间的口,发字头尾分了家,辉字左右隔了好几里,勇字没有力,建字没有边……简直是惨不忍睹。离开了学校,世纬沉吟的对绍谦说:
“不知怎样才能接管这所小学?需要去县政府备案吗?我看我们两个,闲著也是闲著。除非我能马上动身去广州,不然,就需要找点事做。我看,我来教他们读书,你来教他们体育,如何?”
“你说真的?”绍谦惊愕的问。
“你真要教这些顽童,不怕大才小用?”
“什么大才小用!”世纬答得坦率。
“教育永远是人类最根本的工作。而且,小草和绍文,也应该念书识字,这样荒废著不是办法。将来,他们长大了,面对的社会,不会再像现在这样落后和无知。”
“好呀!”绍谦想想,忽然大乐。
“好极了,你既然有这个兴致,我一定奉陪!明天我就去县政府跑一趟,县长一定会乐坏了!说真的,我就怕你去广州,只要你不去广州,你干什么我都奉陪!”
“我去我的广州,你怕什么怕?”
世纬一怔。
“怎么不怕!你去了广州,我怎么办?”
绍谦睁大了眼睛,摊著手说。
“你有什么难办的?”
“当然难办了!”绍谦嚷著:“我说叫我爹去提亲,你说要我慢慢来,说什么你会支持我,结果我这水磨功夫磨得慢极了,你的支持也不见什么效果……假若你去广州,青青当然跟著你这哥哥去!那么,我要怎么办?”
世纬愣住了。看著绍谦那坦白的,真挚的,热切的面孔,忽然间,就心烦气躁起来。在他内心深处,去广州是一条必行之路,但是,现在却有多少牵绊呀!青青、小草、静芝、绍谦……
怎么,那广州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世纬就这样走进了立志小学,开始他的教书生涯。县长发现他有这么好的资历,居然肯来接管小学,太高兴了,立刻委派他做“校长”。他成了立志小学的“校长”,手下只有一位教员,就是绍谦。
他们两个,对这样的安排,都很满意。
小草也这样走进立志小学,开始她的读书生涯。虽然,振廷对世纬去“教书”,简直是大惑不解,他皱著眉问:“县长有没有说,可以给你们多少薪水呢?”
“这倒没有问!”
“你这不是奇怪吗?”振廷愕然的说:
“我那绣厂、丝厂、绸缎庄、纺织厂任你选!那才是家里祖传的事业!”
“不不!”世纬急忙说:
“我对做生意一窍不通,教教书还可以……最主要的是我有兴趣。反正,都是暂时做做而已,不在乎什么待遇!”
“可是……”振廷还要说什么,静芝已急忙扑过来,哀声的喊:“振廷,他要做什么,你就让他做什么吧!不要再限制他了!只要他肯留下来,他做什么都可以!我不在乎,媳妇儿也不在乎,你就少说两句吧!”
振廷瞪著静芝,欲言又止。青青每次被静芝唤作媳妇儿,都会面红耳赤浑身不自在。世纬见自己这“假儿子”的身分越搞越真,连振廷都有些迷糊起来,居然要自己去做“祖传的事业”,就把眉头皱得紧紧的。
只有小草好兴奋,拉著青青的手欢声说:
“我要去上学了!青青,我要进学堂了!以前在东山村,我看到别人去上学,我都好羡慕,现在,我也可以进学堂念书了!”
世纬和小草,都兴冲冲的去了学校。
可是,在这上课的第一天,两人都非常不顺利。先说世纬。世纬走进教室的时候,已经发现小虎子、万发、阿长、大全这几个较大的孩子,有点儿鬼鬼祟祟。但是,他一点戒心都没有。
在讲台上刚站定,小虎子举手说:
“老师,你的课本在抽屉里!我们上次上到第五课,顾老师就走了,不教了!”
“哦!”世纬高兴的说:
“好极了!让我看看你们念过些什么。”
说著,他就一把拉开了抽屉。骤然间,一条彩色斑斓的大蛇,从抽屉里直窜而出。世纬在北方长大,北方很少有蛇。他这一吓,非同小可,一面惊叫,一面动作好大的跳开,连椅子都撞倒了。小虎子、万发、阿长等爆笑起来。
但是,那条蛇已落在地上,蜿蜒的向孩子们游去。来福、来宝、豆豆……包括小草和绍文,都吓得尖声大叫,有的跳到桌子上,有的夺门而逃。一时间,跑的跑,叫的叫,跳的跳,笑的笑……
教室里秩序大乱。世纬来不及思想,救孩子要紧!他冲上前去,出于本能的抬起脚来,对著那条蛇的脑袋就用力踩下去。他听到小虎子一声惨叫:“不要踩它!不要踩它!”
来不及了,他已经把蛇踩死了。
小草扑过来,紧张的问:
“大哥,你有没有被蛇咬到?”
一句话提醒了世纬,卷起裤管一看,才发现有好几处咬痕,正渗出血来。小草脸色都吓白了:“不知道有没有毒?怎么办?”
绍谦冲进教室,一看这等情况,跌脚大叹:
“你怎么用脚去踩蛇啊?把蛇头踩了个稀巴烂,也看不出是什么蛇……”
他抬头对众学童严厉的看去:
“小虎子,是不是你搞的鬼?你说!”
小虎子脸色早已惨变,此时,再也忍不住,眼泪一掉,他放声大哭,转头飞奔出了教室。嘴里乱七八糟的嚷著:“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我要报仇!”
“怎么回事?”绍谦大惑不解。
“这条蛇的名字叫小花,”大全这才说了出来:
“它没有毒,好温驯的……它是小虎子养的……是小虎子最心爱的宝贝!”
完了!世纬想,上课第一天,就把这孩子的宠物给踩死了。他看著地上那条蛇,整个人都呆住了。再说小草。小草穿了一双新鞋。这鞋子是青青花了好多天时间,夜以继日,帮小草缝制的。
去学校上课,不能穿新衣服,也得穿双新鞋。小草看到青青为这双鞋熬夜不睡,用力衲鞋底,粗麻线把手指都抽破了,小草好不忍心,对自己那双新鞋,真是爱得不得了。这天下午,“小花殉难”的事件已经过去。
小虎子在世纬的百般安慰下,似乎也已平静了。上完体育课,小草要到井边去打水洗手。才走到走廊转角处,小虎子突然跳了出来,拉住她的辫子,就往后用力一拽。“啊!”她痛得叫了起来。还没回过神来,已经有人用力对她的脚踩了下去,她又叫了起来:“啊!”
忽然间,大全、阿长、万发、小八……好多好多孩子,都涌了过来,小虎子扯住她的辫子,对众人发令:“快点快点,一人踩一脚!”
于是,大家就纷纷的上前,每个人对著她的新鞋,狠狠的踩上一脚。由于痛,由于惊慌,更由于心痛那双鞋,她哭了起来,一面哭著,一面哀求著:“不要不要,不要踩我的新鞋,这是青青一针一线给我缝的呀……”
“穿新鞋就要给大家踩!”
小虎子凶凶的说。
“来!大家踩!用力踩!”
每个人都跑来踩。只有女孩儿豆豆,怯怯的摇著头,怜悯的说:“不要踩了啦,她都哭了!”
“你踩不踩?”
小虎子威胁豆豆。
“不踩就踩你!”
正闹著,绍文飞奔而来,见状大惊。
“你们干什么欺侮小草?我告诉我哥去!”
孩子们立即一哄而散,剩下小草和绍文。小草低头看自己的新鞋,已经被踩得全是泥泞,面目全非。她蹲下身子,抚摸著那滚著红缎边的鞋面,泪水滴滴答答的滚落了下来。
绍文则气得掀眉瞪眼,拉著小草说:
“走走走!我们去找我哥和你哥,让他们主持公道!我哥一定会帮你出气的!走呀!”
“不要嘛!”小草用手背擦了擦眼泪。
“拜托拜托你,咱们谁也不要说了,大哥被蛇咬了,他已经很难过。如果再知道我被欺侮,他会更都难过的!算了算了,你陪我去井边上洗鞋子,我一定要把鞋子洗干净,不能让青青看到,我的鞋子变成这个样子!”
“可是我很生气呀!”
绍文摩拳又擦掌:
“我们不能这样就算了!我太生气太生气了!”
他咬牙切齿的。
“你不说,我去说!”
“求求你不要去嘛!”
小草一急,泪珠又滚滚而下。
“如果大哥知道了,青青也会知道的!我不要让她知道,她会好伤心好伤心的!”说著,就抽抽噎噎,更加泪不可止。
“好嘛好嘛,”
绍文最怕女孩子哭,慌忙说:
“你别哭,我不说就是了!走吧!陪你洗鞋子去!”
结果,为了怕青青难过,世纬和小草,双双隐瞒了上课的情形。世纬没说被蛇咬,小草也没说被欺侮。
第10节
青青以为世纬和小草,都已找到生活的目标。
一个教书,一个读书,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假若世纬因此再也不轻言离去,那就是她最大的梦想和希望了!这扬州山明水秀,风和日丽,不像北方那样萧索和荒凉。假如……假如……自己能留在这个地方,不再飘泊,岂不是今生最大的幸福?假如……假如……婆婆那句“媳妇儿”,能够弄假成真,岂不是……
这样想著,她就忍不住耳热心跳起来。
世纬世纬啊,她心里低问著:你到底是什么居心呢?你一定要把我让给绍谦吗?想到绍谦,她的心绪更加紊乱了。那热情真挚,又带著几分孩子气的绍谦,确实有动人心处!如果自己没有先入为主的世纬,一定会对绍谦倾心的。
或者,自己应该把对世纬的感情收回,全部转移到绍谦身上,这样,说不定就皆大欢喜了!那该死的何世纬,他到底是木讷无知呢?还是根本不把她放在眼底心上?不能想。她摇摇头。想太多就会变成婆婆一样。
她把那些恼人的思绪抛诸脑后,开始安排自己的生活。世纬和小草,各有所归,每天清晨就去学校,傍晚时分才回来,她却长日漫漫,不知怎样度过。于是,她去求静芝和月娘,能否也给她一份工作。
月娘非常热心,正好绣厂中缺乏刺绣的女红,于是,青青就进了绣厂。江南的苏绣,和湖南的湘绣同样有名。青青是北方姑娘,大手大脚,对刺绣这等精细的工作,本来并不娴熟。
好在,青青年轻,又一心求好,学习得非常努力。再加上,第一次看到绣厂中这么多姑娘,端著绣花绷子,耳鬓厮磨,轻言细语的,也真别有情调。再再加上,那上班的第一天,她发现了一件事,就高兴得不得了。
这天,她拉著一个姑娘的手,站在立志小学的门外,等世纬、绍谦他们放学。当两个“老师”带著一群孩子出了校门,青青就急切的把那个姑娘推上前去。
“你们看看,认不认得她?”
世纬和绍谦一抬头,只见这位姑娘,浅笑盈盈的面对著他们。明眸皓齿,玉立修长,美丽得不可方物。两人都觉得眼前一亮,还来不及反应,小草已脱口惊呼:“石榴姐姐啊!观音菩萨啊!你怎么在这里呢?”
观音菩萨?两人再定睛细看,可不是吗?明明就是那位大慈大悲、救苦教难的观音呀!绍谦推著世纬,无法置信的嚷著:“你瞧你瞧,这观音下凡,不一样就是不一样!让人瞧著就想顶礼膜拜!真是漂亮啊!”
“观音”被这样直接的赞美,弄得脸都红了。
“哇!”世纬太意外了。
“你们两个,怎么会在一起呢?”
“说来,你一定不会相信!”
青青笑得灿烂。“原来石榴在傅老爷的绣厂上班呀!我今天去绣厂工作,石榴来教我绣花,我这一瞧,真吓了一跳呢!简直不敢相信呀!有观音菩萨来教我,我还能绣不好吗?”
“石榴姐姐,你不是在镇江吗?”
绍文好奇的。“你怎么到扬州来了?”
“其实,我是扬州人。”石榴清清脆脆的开了口,声音就像那天一样,和煦如春风。“我外公是镇江人。所以,那天我去镇江扮观音,扮完观音,就回到扬州来工作。事实上,我在傅家绣厂,已经做了三年了!”
“太好了!”世纬笑著说:
“我现在必须相信,人与人之间,有那么一种奇异的缘分,有缘的人,不论是天南地北,总会相遇。”
“有学问的人,不论是上山下海,总能说上一套!”绍谦接口。大家都笑了起来。从此,在扬州的山前水畔,世纬等三大两小的“五人行”,就增加了石榴一个,变成“六人行”了。
青春作伴,花月春风。这六个人还真正有段美好的时光。但是,青青在欢乐之余,情绪却越来越不稳定。她本来就不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她倔强、好胜、冲动,又容易受伤。
现在,在每晚对世纬的期待之中,她逐渐体会到自我的失落。小草的朗朗书声,更唤起了她强烈的自卑感。没念过书的乡下姑娘,既非大家闺秀,又非名门之女,凭什么有资格做梦呢?
可是,她有时就会恍恍惚惚的,忘了自己是谁。然后,有一天晚上,她发现世纬的脚踝肿得好大,走路都一跛一跛的了。她冲过去一看,吓了好大了一跳。
“你的脚是怎么回事?是扭伤了?还是摔伤了?”
“是被蛇咬到了!”小草在一边,冲口而出。
“已经好多天了,大哥也不看医生,又不许我讲……现在肿成这样子,也不知道那条蛇有毒还是没毒!”
“什么?被蛇咬了?快给我看!”
青青不由分说,就卷高了世纬的裤管,看著那已经发炎的伤口,急得眼圈都红了。“你瞧你瞧,都已经灌脓了,你是怎么回事嘛?为什么不说呢?为什么不治呢?小草!赶快把我的针线包拿来,再拿一盒火柴来!”
“我已经擦过药了,”世纬急忙说:
“我想没关系,明天就会好了!你拿针线干什么?”
“别动!”青青按住他的脚,自己跪在他面前,把那只脚放在一张矮凳上。“咱们乡下,有治伤口发炎的土办法,蛮管用的,就是有点疼,你忍著点儿!”说著,她就拿一支针,用火细细的烤,把针都烤红了,然后,就用针去挑他伤口周围的水泡,再用力挤,直到挤出血来。
世纬被她这样一折腾,真是痛彻心肺,忍不住说:“请问你得扎多少个孔才够?”
青青一抬头,眼里竟闪著泪光,她哽咽著说:“我知道很疼,可是没办法,你还要再忍一忍!”说著,她就对那伤口俯下头去,用力吸吮著。
“老天!”世纬挣扎著,大惊失色。
“我不让你做这种事!你别这样!快起来!快起来!”
青青置若未闻,按著世纬的脚,她没命的吸著。小草慌忙捧了痰盂,站在旁边伺候著。青青迅速的吸一口,啐一口,全神贯注在那伤口上。世纬放弃挣扎,内心骤然间汹涌激荡,伤口的疼痛,像火灼般蔓延开来,烧灼著他所有的神经,所有的意识。
青青吸了半天,再检视那伤口,只见干净的、新鲜的血色,已取代了原来暗浊的污血。她这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说:“行了!现在可以擦药了!最好有干净的纱布,可以把伤口包起来……”
“我去找月娘拿药膏和纱布!”
小草放下痰盂,转身就奔了出去。青青听不到世纬任何的声音,觉得有点奇怪,她抬起头来,立刻接触到世纬灼热的眼光。她怔住了!心脏猛的怦然狂跳。这种眼光,她从未见过。如此闪亮,如此专注,如此鸷猛……像火般燃烧,像水般汹涌,无论是火还是水,都在吞噬著她,卷没著她。
她跪在那儿,完全不能移动,不能出声。
迎视著这样的眼光,她竟然痴了。两个人就这样彼此凝视著。天地万物,在这一瞬间,全体化为虚无。时间静止,空气凝聚,四周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只有两人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沉重。
然后,世纬身不由主,他伸手去轻触青青的发梢,手指沿著她的面颊,滑落到她的唇边。她的嘴唇热热的,湿润的。她的眼光死死的缠著他,嘴唇依恋著他的手指。大大的眼睛里,逐渐充满了泪。
一滴泪珠滑落下面颊,落在他的手指上。他整个人一抽,好像被火山喷出的熔浆溅到,立即是一阵烧灼般的痛楚。他的神志昏沉,他的思想停顿,他的血液沸腾……就在这时候,小草捧著一大堆东西,急冲进来。
“来了!来了!”她一叠连声的嚷著。
“又有纱布,又有棉花,还有什么什么解毒散,什么什么消肿丸,我全都拿来了……”
世纬一个惊跳,醒了过来。迅速的抽回了手,他跳起身子,十分狼狈的冲向窗边去。青青正陷在某种狂欢中,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年。世纬这突兀的举动,把她骤然间带回到现在。
“不要这样对我!”
世纬的声音沙哑,头也不回。
“我不要耽误你,也不允许你耽误我!所以,不要对我好,不准对我好!知道吗?知道吗?”
青青张著嘴,吸著气,狂热的心一下子降到冰点。她仍然跪在那儿,不敢相信的看著世纬的背影。
“大哥,青青,”小草吓坏了,不知道这两人是怎么回事,小小声的说:“你们怎么了?不是要上药,要包纱布吗?……”
“不要纱布!不要上药!什么都不要!”
世纬一回头,眼光凶恶,声音严厉。
“你们走!马上走!快走啊!”
青青眼泪水簌簌滚落,她急急站起,回头就跑。由于跪久了,脚步踉跄。小草把手上的纱布药棉往床上一放,对世纬跺著脚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对青青嘛?你太过分了!太过分了!青青会哭的,你知道吗?你每次凶了她,她都会躺在床上掉眼泪的,你知道吗?”
回过身子,她追著青青而去。
世纬目送她们两人消失了身影,心中像堵了一块石头,说不出有多难过。他重重的往窗子靠去,后脑勺在窗棂上撞得砰然作响。这件“太过分”的事,小草很快就忘了。因为学校里还有好多好多事情要面对。但是,青青却忘不了。
她不知道那天的欢乐,怎么会消失得那么快,更不知道世纬怎会如此喜怒无常。但是,有一点,她是深深了解的,世纬宁可把她推给绍谦,就是不想要她。绍谦,他是她的另一个烦恼。
绣厂中,每天中午吃饭时都有一段休息时间,不知何时开始,绍谦常常带著好吃的东西,送来给青青和石榴吃。每次,小草和绍文不甘寂寞,总是跟著来,世纬应该很识相才对,可是,不知怎么,他也会跟在后面。来了之后,又这也不对、那也不对的问题多多。
自从“治蛇咬”之后,世纬一直避免和青青单独相处。但,在“六人行”中,他又不肯真正落单。于是,绍谦发现,要和青青讲两句知心话,简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青青周围,永远围著一大群人。
而世纬的的承诺和支持,又一点效果都没有。甚至于,他有时觉得,这世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常在有意无意间,破坏了他百般制造的机会。他对世纬,实在有气。书呆子就是书呆子,就像管学校一样,他坚持要实行“爱的教育”,反对绍谦用体罚,结果孩子们顽劣如故,常常欺负绍文和小草。
但他宁可弟妹被欺负,就不肯改变教育方法。真是个顽固的书呆子!绍谦对世纬,是一肚子的无可奈何。这天,他好不容易,逮住了一个机会,看到青青单独在绣厂的花园里走动。他四顾无人,冲上前去,拉住她就跑。嘴里急急的说:“我有要紧事要跟你说!”
青青没办法,被他一直拉到绣厂隔壁的文峰塔。
“到底有什么事,你快说吧!”青青有些不安。绍谦满头大汗,掏出手帕来扇著风,眼睛东张西望,就是不敢看青青,一副手足失措的样子。
“好热啊!”他紧张兮兮,刚擦掉额上的汗,鼻尖上又冒出汗来。“你热不热?”
青青又好气又好笑,又心有不忍。
“你不是说有要紧事吗?你说还是不说啊?”
“哦,好好好,我说!我说!”
他飞快的看她一眼,脸涨红了,支支吾吾的。
“是是……这样子的,算一算呢,我们交往也有一段日子了……关于我这个人怎么样,还有我对你怎么样,你就算没有十分清楚,好歹也有个七分了解。所以……我……我……”
“不要说了!”青青一急,慌忙阻止。
“怎么了?”绍谦怔了怔。
“我还没有说到主题呢!”
“我叫你别说,你就别说了嘛!”
青青开始倒退。
“为什么呢?”绍谦一急,也不害臊了,身不由主的跟著她走过去。“最重要的部份我还没讲到呀!我要你嫁给我呀!”
青青脚下,一根大树根绊了绊,她站不稳,差一点摔一跤。绍谦慌忙伸手扶住,青青又慌忙挣开绍谦的手,两人都闹了个手忙脚乱。青青心烦意乱之余,眼中就充泪了,绍谦一看这等局面,挥手就给了自己一耳光。“瞧!我这张笨嘴!明明是‘求亲’嘛,却给我搞得像‘逼亲’似的!”
青青见此,方寸大乱,泪汪汪的瞪著绍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喂喂,”绍谦著急的说:“你可别哭,别生气呀!我知道我的口才差劲极了!可我有什么法子?从小我就爱拳脚不爱念书,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不管怎么说,我最少还有两样优点,一我身体棒,二我绝对能够保护你,虽然我不会讲好听的话,可我这个人,从头到脚都实实在在的啊!”
青青仍然不说话。
“你嫌我那里不好,我还可以改!”
绍谦更急了。
“我好不容易把话说出口了,你也回我一句话呀……”
青青再也无法沉默了。她哽咽著开了口:
“绍谦,你的求亲,让我好感动,我这样一个人……能够有你这么好的男人来求亲……真是我前生修来的……可是,我不能够答应你!有许多事,你根本不了解……我……我……就是不能答应你!”说完,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掩面飞奔而去。
剩下绍谦呆呆的站著,又沮丧,又失意,又自责。“笨!”他喃喃的自语:“一定是我把话讲得太急了!太直接了!应该要婉转一点呀,应该要先表明心迹呀……瞧,事情被我弄砸了!笨!”
他抓抓头,抹去额上的汗。
“对,快找世纬商量大计,看还有补救的办法没有?”
他转身就去找世纬了。
第11节
就在绍谦去找世纬“共商大计”的时候,青青也找了石榴“一吐真情”。在这“观音菩萨”面前,她似乎可以“得救”。再也无法隐瞒自己的身世,再也无法承受两个男人给她的压力,她终于把一些心头的秘密,向石榴和盘托出了。
当石榴知道她和世纬,根本不是“兄妹”时,惊讶得眼睛睁了好大好大。然后,她细细沉思,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那个何世纬,才是你的心上人啊!”
她坦率的说,一对颖慧的眸子,直看到青青内心深处去。
“我这才明白了!这些日子来,我一直觉得你们三个人怪怪的,现在我全明白了!怪不得绍谦每次来找你,世纬总跟著来,一副老大不痛快的样子!原来,原来他根本在吃醋呀!”
“什么?”青青大大一震,盯著石榴问:
“有吗?他真的有吃醋吗?我看他巴不得我赶快嫁给绍谦呢!”
“不不不!”石榴急忙摇头。
“他肯定是喜欢你的!每次,他的眼睛总是盯著你,你笑,他也笑,你皱眉,他也皱眉……他明明是喜欢你呀!”
石榴抓住了青青。
“你是当局者迷,我是旁观者清啊!”
“真的吗?”
青青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想到“治蛇毒”的那个晚上,他的手指,曾轻触过她的嘴唇。她不自禁的就抿了抿嘴唇,那手指的余温似乎还留在唇上呢!石榴凝视著她,看她这种神思恍惚的样子,心中已全然明白。
不禁著急的问:“你们两个,是在开绍谦的玩笑吗?那裴绍谦是个耿直的人,不会跟著你们兜圈子啊!到底,你们三个人之间,是怎么回事呢?”
“我比你更糊涂啊!”
青青委屈而激动的说:“你说世纬喜欢我,可是,他不要我啊!他拚命把我推给绍谦,绍谦又什么都不知道,就是缠著我又送花又送树的,我被他们两个人搞得晕头转向,乱七八糟,你根本不晓得我有多倒楣!”
石榴定定的看了她好一会儿。
“依我看……”她慢吞吞的说:
“他们两个大男人,才被你弄得晕头转向,乱七八糟呢!”
青青一惊,震动的去看石榴。
石榴对她温柔一笑,眉梢眼底,硬是有“观音菩萨”那种“救苦救难”的慈祥。“听我说!青青。”她恳切而真挚的。
“这件事不好玩。如果你心里根本没有绍谦,你要趁早让他知道,免得他剃头担子一头热,将来怎么收拾才好,你要帮他想想啊!至于世纬……你是不是也应该好好跟他谈一谈呢?”
“怎么谈?”青青无助的。
“我和他根本没有办法谈话,每次都会生气,每次都弄了个脸红脖子粗,不是他对我吼,就是我对他吼……你不知道他那个人有多难弄……我一定是前辈子欠了他的!”
石榴静静的瞅著她,点了点头。
“所以我们管小两口,叫作‘冤家’啊!”
青青的心,怦然一跳。瞪著石榴,她张口结舌。心里却有些醒悟了。这天晚上,世纬在房间里踱方步。他不断的从房间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又从房间那一头,走到这一头。心里像有一锅沸油,翻腾滚滚,煎熬著自己那纷纷乱乱的感情。
绍谦下午,在学校办公厅,向他“求救”,把他那已经理不清的感情,弄得更加混乱了。“你说你会支持我的,你赶快去帮我对她说,”绍谦急切的。“你告诉她,我不逼她,我等她!我不急,反正二十多年都过了,也没讨媳妇儿!再等个三年两载,都没关系!只要你老哥,别把她带到广州去!”
怎么办?怎么对青青说呢?要她嫁给绍谦?真要她嫁给绍谦吗?舍得吗?真舍得吗?他正烦恼不已,青青来了。青青走进房间,关上房门,抬头定定的看著他。满脸的勇敢,满眼睛的坚决。声音清脆而有力:“我来跟你说几句话,说完就走!”
她吸了口气。
“今天绍谦向我求亲,我拒绝他了。虽然他还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可是,我会慢慢让他弄清楚!我觉得,一个好女孩是不可以欺骗别人的,我不要让他认为被骗了!因为,这许许多多日子以来,我心里从来没有别的男人,只有你!”
世纬太震动了!睁大眼睛,他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不能喘息,不能说话。
“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是大少爷,念了一肚子的书,有学问,有理想,还有一个门当户对的未婚妻!我呢?家庭、地位、学识……什么都没有!可是,我今天清清楚楚的告诉你,是你招惹了我的!如果你够狠心,你早就该摆脱掉我,你一直不摆脱我,现在,就太晚了!”
世纬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我知道,你现在留在傅家庄,不过是为了安慰瞎婆婆,迟早,你是要去广州的!什么立志小学,什么青青小草,都不在你心里!说不定有一天你烦了,卷了铺盖,你就走了个无影无踪!就连你北京老家,你的亲身父母,都不曾留住你,我们这些老老小小,和你非亲非故,又凭什么来留住你!所以,当你要走的时候,你尽管走!至于我呢……”
她拉长了声音,用力的说出来:
“我反正跟定你了!”
“啊?”世纬终于吐出一个字来。
“你不要啊来啊去的!”
青青哑声一吼,其势汹汹:“你放心,我还不至于那么老脸皮厚,我已经说了,我知道配不上你,也不敢痴心妄想什么。可是,我可以帮你洗衣服、烧饭、钉钮扣、做鞋子……照顾你的生活起居,说得再明白一点,我可以做丫头做佣人,我不在乎的!”
“啊?”世纬又忍不住啊了一句。
“再说,你这个人是很容易受伤的!”
青青急忙补充:“一会儿头打破了,一会儿脚被蛇咬……简直没片刻安宁,我如果不守著你,不知道你还会出什么状况!不过,你放心,我也给自己订出一个时间限制,时间一到,不用你赶我,我掉头就走,连丫头都不做!”
“啊?”他越听越奇,还有“时间限制”?
“那个时间就是……”青青深深抽了口气:
“你结婚的时候!等你把华家小姐娶进门,我就立刻离开你,再也不纠缠你了!好了!”她硬帮帮的一转身子:“我的话已经说完了!我走了!”
“慢著!”他一伸手,拉住了她。
“你说完了?”
“说完了!”
他抓住她的胳臂,深深的去凝视她的眼睛。她一阵心浮气躁,顿时勇气全消,垂下睫毛,她身子一挺,挣扎著甩开了他。他大踏步向前,再度捉住她,把她用力一带,就带进了臂弯里。
“你说完了,是不是也该我说一句了呢?”
“你要说的话,我全都听过了!”
她扭动身子。
“这句话你一定没听过!”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什么?”“我……爱你!”
他碍口的、生涩的、艰难的吐出这三个字。然后,他一俯头,就紧紧的吻住了她。青青的心脏狂跳,她闭上眼睛,天地万物,全化为虚无。至于自己身在何处,身在何年,她又完全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世纬在学校中面对绍谦,心里真是惭愧极了。他已经答应了青青,要和绍谦说个明白。绍谦也追著他,满脸的焦灼与迫切。看到世纬充满歉意的眼光,和几乎是犯了罪似的表情,绍谦的心就沉进了地底。
“看来我真的没希望了,是吧?”他盯著世纬问。
“绍谦!”世纬简直不敢迎视绍谦的眼光,他吞吞吐吐的说:“我真对不起你,请……原谅我!”
“什么话?”
绍谦泄气的一击掌,又去敲自己的脑袋。“是我自己不争气,笨头笨脑搞砸的!不关你的事嘛!我知道你已经尽了力,能帮的也都帮了!”
“不!你不懂,”世纬痛苦的说:
“我根本没帮你,我是你的绊脚石……你却始终被蒙在鼓里!”
“你在说些什么呢?”绍谦愕然了。
“听我说!”世纬鼓足勇气,一口气说了出来:
“我跟青青不是兄妹!我们非亲非故,她和小草才是邻居,我们三个是误打误撞的凑在一块儿的,原来我只打算把她们送到傅家庄就走,谁知道出了一大堆状况,我居然走不了,当时为了简单起见,就自称是兄妹……所以,我不止是个假儿子,也是个假哥哥!”
“哦?”绍谦听得一愣一愣的,他皱著眉头,被搅得头晕脑胀。单纯的他,一时间,脑筋完全转不了弯。
“假哥哥!假哥哥?”他念叨著。
“是啊!”世纬接口,更快的说:
“更糟糕的是,我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我这个假妹妹!”
“你……你在说什么?”绍谦完全呆了。
“我在说……”世纬心一横,脱口而出:
“我和青青,彼此相爱呀!”
绍谦一脸的震惊,瞪著世纬,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你在一时之间,一定不能接受,”
世纬急急的说:“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样对你解释才好!总之,这是事实,我和青青,一路结伴来扬州,彼此保护,彼此照顾……大概老早老早,就彼此有情了!”
“这太荒唐了!”绍谦喃喃的说:“不可能的!”
“可能的可能的!”世纬慌忙接口:
“本来我是诚心诚意要把她嫁给你的,因为你才能给她一个安定的家,和完整的爱,我是注定要飘泊和流浪的!谁知道,我竟然情不自禁的爱上了她……对不起,绍谦,我说不出有多么抱歉……”
绍谦注意的听,努力的试图了解,他终于有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所以……你根本是个假哥哥!”
他嘟囔嚷著。
“是的。”
“所以……你根本爱著青青的……”
“是的。”
“所以,你从没有支持过我什么,帮助过我什么,你尽扯我后腿,把我当傻子一样玩弄著……”
“不,不是的……”
他话还没说完,绍谦冲过去,一手揪起他胸前的衣服,一手就抡起拳头,对准他的下巴,他大吼著:“我打死你!我打死你这个假哥哥!”
“你打你打!”
世纬昂著下巴,准备挨这一拳:
“是我欠你的!你打吧!我不还手……”
绍谦的拳头停在半空中,眼睛里冒著火,死死的盯著世纬,他咬牙切齿的说:
“我……我……我偏不揍你,我就要让你内疚,让你痛苦,让你一见我就不好过,让你……让你……”
他说不下去,愤怒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的拳头终是挥了出去,正中世纬下巴,砰的一声,把他打得向后仰摔过去,带翻了书桌,毛笔砚台书本……乒乒乓乓落了一地。小草和绍文急冲进来。小草大惊失色,慌忙去扶住世纬,抬头对绍谦著急的说:“裴大哥,你怎么了?你为什么要打他呢?你们不是铁哥儿们吗?”
“去他的铁哥儿们!”
绍谦甩甩衣袖,掉头就走。
“他一身都是假的!假道学、假义气、假儿子、假哥哥、假朋友……这种假人,我怎么会跟他是铁哥儿们?”
他走了。世纬坐在地上,却“真正”的难过极了。(未完待续)